推门而入的一刹,他回身看了看阶下飞溅滚珠如霹雳的大雨,远方,隐约可见血色在光洁的汉白玉地板上洇染开,过了一夜,就会被大雨冲刷干净,不留痕迹。
然而,何昱每走一步,足下就有鲜血蜿蜒流淌而出,如同踩在一朵一朵红莲上。他背靠着安放神像的高案坐倒,并指撕下手臂上的衣衫,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伶仃的腕骨上除却横亘的旧伤,赫然添了许多新的剑痕,隔断肌肉,伤及经脉。
——只怕,在这场动乱中,如果晚晴再晚来一步,他这只手就会被自己废掉,此生再也无法执剑,甚至,他会自杀在那里。
但他毕竟赌赢了——“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那孩子对他这个楼主,毕竟还是有几分衷心的。
凝碧楼主神色木然地抬手草草包扎了臂上的伤口,而后摸到背脊上涂药,衣袂湿漉漉地沾了雨水,伤口已经发炎黏在一起,他面无表情地将烈性金疮药倒出,和了药酒抹在伤口处,用力之大,仿佛这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药力开始发挥作用,伤口处缓缓传来酥麻的感觉,似乎有触手在轻轻抓挠。疼痛一旦渐渐褪去,疲乏如潮水泉涌上来,包围了他能感知的每一处器官。
休息一下吧,暂时一切都安定了,这里是祠堂,不会有人来。然而,一闭上眼,那些惨烈的画面就渐次浮。
——四日前,凝碧楼的领主华棹原密谋叛乱,与中州七个对凝碧楼不满的大小门派相勾结,趁朱倚湄与黎灼带人外出、楼中防御空虚的时分,一举起兵,甚至占据了最为核心的情报机构追煦小筑。
何昱虽然早料到他有反心,暗中布局提防,然而,七大门派一齐发难的剑拔弩张仍让他微微有些措手不及。在最初的茫然惊乱中,他一步步稳定局势,安定了楼中的谋逆力量,抽身去与七大门派鏖斗。
在最危急的时刻,他一人一剑,独斗七大门派的掌门人而不落下风,唯一值得提防的,便是武功只稍弱于他的华棹原在一旁见缝插针的攻击,出手狠辣,招招见血,时间一长,何昱周旋在八人之中,左右冲突,顿时显得相形见绌。
先诛首恶!何昱的剑式陡然变得凌厉,似乎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最前方的那个大袖飘飘的宗主。他的剑只是普通的青钢剑,但剑上住满了醇厚和煦的内力,锋利到足以和任何名剑相抗衡。
“小心,涉舟剑法!”华棹原认出他剑上隐隐流转的红光,失声提醒。一轮交击过后,被那样狂涌波澜的内息所逼迫,围攻上来的七人居然齐齐退后了一步,唯独华棹原不闪不避,长刀拄地,凝神捕捉着对手的一招一式。
因为出招太快,何昱手起剑落中略有滞涩,旋即被华棹原抓住机会,他黑色的长刀挥下,如同一缕纯黑的风,从剑光中直钻进来!
出乎预料的是,何昱居然没有回身挡剑,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猛然振衣长身掠起,挥剑点在那个广袖宗主的咽喉上!凌厉的剑气将对方脸上的覆面从中截断,甚至那人从眉心到下颌,都有了一道笔直的剑痕。
那一刻,其余七人都惊呼了一声,甚至何昱也在一瞬间凝起眼眸中的锋芒——居然是他!
这是一个在中州早已宣告死去的人,当初传闻中被他哥哥亲手杀死的兰畹纪氏幼子纪少汀,如今,多年过去,他又回来向覆灭家族的始作俑者复仇了!
被捉住的纪少汀眼神凛冽,丝毫不惧,只是紧盯着持剑在他咽喉的凝碧楼主,眼神中有仇恨的烈火灼烧成灰。是这个人,就是他,这个自命清高、道貌岸然的凝碧楼主,比豺狼还要狠毒,是他毁了自己的一切!
纪少汀“退出”江湖的时候正是夺朱之战中,乱世畸零,战火频仍,他一个学艺不精的纨绔子弟,如何侥幸苟活至今,又如何成为一派之主,其中辛酸苍茫不是旁人所能想象的。然而,这么多年,支撑他一步一步走来的只有一个信念——杀了凝碧楼主!
从前是金夜寒,如今是何昱。
纪少汀紧盯着何昱的身后,忽然无声地笑了一笑,那种笑容极其恶毒,甚至让身经百战的凝碧楼主也心头一冷。他猝然回身,拔剑而起,华棹原挥刀连击,全然不给他喘息的余地,忽然咔嚓一声轻响,刀锋竟从他张开的手掌中没入!
中了!在凝碧楼主的手被短暂钉住的一瞬间,其余六人瞬间发出低低的呼声,立刻掠来,抽出兵刃,六把武器顿时交织成一道光网,只要一个眨眼就能将他搅成碎片!
“你大概想不到吧?”纪少汀背着手踱到他面前,眼神狠厉,再无一丝一毫昔日富家少年的纨绔喜气,甚至于背在后面的手,指甲已经痉挛着嵌进肉里掐出血,鲜血随着他走来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倚湄姐虽然不在,可是她若在,一定会庆幸是我手刃了你,你……”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瞪眼看着从后心穿心而入的剑刃,出剑的人异常果断,以至于在他拼死的反击之下,剑尖都没有偏半分。
一剑穿心,鲜血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