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没必要为我做这么多的。”沈竹晞飞快地抬起手背从眼角擦过,仿佛掩饰一般低下了头,用极快的语调重复了一遍,“真的没必要为我做这些的。”
“我知道那个方纹井的事情了”,沈竹晞觉得嘴巴有些发苦,他没错过陆栖淮一瞬间上挑起眉,甚至瞳孔也微微紧缩,显然熟知这个名字的。他并不相信溯时那一套,画轴上的星空轨迹是可以造假的,那多半是萧居雁丧心病狂或鬼迷心窍之下的花言巧语,当不得真,而他和方纹井大概是明明白白的两个人。虽然他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并不代表那个人就因为他而彻底不存在了。
“我知道你对他很好,也曾出生入死地救过他,你也对我很好——”沈竹晞颔首,“可是我希望,这种好不是由你从方纹井身上转嫁过来的。”沈竹晞觉得自己所说的词句万分凉薄,在这刚刚脱险的时刻,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对舍身相救自己多次的陆澜说这番话,可是“方纹井”这三个字和与之相关的事情就像刺一样扎在心上,不吐不快。
他说话斩钉截铁:“陆澜,欠下的债都可以偿还,唯独情分别无他法,只能用同等的情感来偿还。如果你看着我的时候,有任何一点看到方纹井的影子,那我宁可断了。”
不知道为何,明明他说的是如此锋利而不留情面的话语,可是陆栖淮却仿佛反而松了一口气似的,微微软了脊背。他手指缓缓抚摸着茶盅,本来凝视着沉浮不定的茶叶的眼睛忽然抬头定在沈竹晞身上,宛如一泓深潭碧泉。
沈竹晞听见他开口了,一字一句,像碎玉敲打在心上:“那不一样,你于我心,绝世无双。”
沈竹晞眨眨眼,感觉眼眶又生涩意,陆栖淮这简短的一句让他的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一霎从天渊之下高高跃起。他有些别扭地别过头,哼哼道:“我也是。”
陆栖淮微微一笑,也没有揭破他耳尖泛红的事实,只是顿了顿,肃容道:“史姑娘在离开玄光寺不告而别后就回去接手了史家,关于她出现在史府的过程,金浣烟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史家坚壁清野杜门谢客,直到前日倾巢而出,金、史两位都攻入方庭来救你。”
沈竹晞蹙眉:“璇卿和金公子好像都重伤未愈啊?还有那一日,璇卿匆忙离开玄光寺,恰巧又是何昱在操作云萝,她应该能安然无恙吧?”
云袖点头称是:“我前些日子见过史家妹子,她虽然容色苍白愈加清减,但精神尚好,绝非中了云萝毒的模样。倒有些奇怪的是,感觉她气质变了太多,不像是先前那个娇俏清美的小女孩,倒像是一夜之间冷傲地长大了,真叫人疼惜。”
沈竹晞想起先前在玄光寺门口所见到的纸条,那是史画颐不告而别时留下的些语调奇异的字句,着实不像是平日她会说的,看来那一日在玄光寺,她看到自己便仓皇逃离,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难道是苏晏?沈竹晞想起这位平生第一憎恶、却又有几分心绪复杂的人,咬牙道:“苏晏这厮死了没?”
云袖万分遗憾地摇头,同样咬牙切齿:“那时候苏晏操控凶尸杀过来,我们都杀了凶尸,却又让他逃了。我们推断他要在帝王国寿的灯火节上搞几番动作,事不宜迟,我们收拾便马上去吧。”
沈竹晞看向窗外,他们这一席谈话结束的时候已是深夜,天河的帘幕低垂下来,如同锦缎覆在额前:“现在?这么晚?”
陆栖淮打开云袖递来的食盒,拈一块流心蛋黄酥塞到沈竹晞唇边,沈竹晞舔了一口,又抓了几块,颇为不满:“啊?真的要现在走啊?”
陆栖淮极缓慢地喝了一口茶,虽然也奔袭多日,他却并没有吃东西,只是淡淡道:“我们先行一步,沾衣随后混入在国寿上演出的伶人乐师。先前那些在涉山石屋里被杀死的乐师们已经统统被云萝替代了,这些云萝已经住进了京城宫里他们该住的地方,也许在国寿上就要趁乱动作了。”
云袖眼神从不远处放着描金水彩、沉铅修容、丹衣戏服的箱子上扫过,作势拈了个唱戏的指法,忽而感喟:“要听一段戏曲吗?”
沈竹晞大喜过望,一拍手,眉飞色舞:“那就《绛雪》如何?”
云袖应了,缓缓起身,倚着墙端凝半晌,忽而抬眉。她启唇的刹那,虽然只是身在孤灯摇曳的斗室之内,却有万顷星河为舞台作衬。这也是沈竹晞第一次听到她唱《绛雪》——
“此身未老江湖畔,恨见许,作幽泉散;
他已复栖尘缘散,上谒金桥、下拜四观;
我是耽耽紫陌朱颜事,一瓢三途倚玄元。
此身又恨长在世,万千悲、无情可恃;
苦海兰因结遍二三子,休问娥眉谣诼字;
纵病弱也堪配,斜飞入鬓,心头朱砂痣;
覆水都悬作匾,耕辍直到海枯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