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放心了?”
信纸是云嵇的,笔墨也是云嵇的,根本做不了手脚,而那信纸上的话也十分简练并无不妥,多言多错惹怀疑,就这般才好,云嵇点点头,“我即刻命人送下山去。”
沈苏姀便不再多管了,还是叮嘱一句,“他们见是我的字迹便会听命!”
云嵇失笑,“只要他们不乱来,我亦会手下留情。”
沈苏姀颔首,“那最好了……”
此刻外头的天色已暗,且夜空之中无星无月一片漆黑,沈苏姀看向窗外的亭台水榭,忽然生出了几分灵感,“你既然见不得太阳,可能见月光?”
云嵇一愣,摇头,“不能。”
沈苏姀皱眉,看着云嵇的目光就有几分同情了,“既是如此,该要错过多少人间美景!”
云嵇对那些美景似乎兴趣不大,却是有些动容于沈苏姀的语气,他看着沈苏姀怔怔还未语,沈苏姀却已从书案之后走了出来,“恰好今夜没有月光,可出去走走!”
沈苏姀说着就和云嵇擦肩而过走出门去,待走出几步却见云嵇还愣在当地,她转过身看云嵇一眼,“你怎地还不走?”
云嵇转过身,有些讶异,“你叫我出去?”
沈苏姀愕然,“不是叫你难道这里还有旁人?没有阳光没有月光的,你怕什么?”
说着沈苏姀又朝门口而去,云嵇看着她的背影仍是怔愣在当地,目光万分复杂,沈苏姀不回头的道,“大丈夫不敢踏出房门一步,你该投身做女人!”
这话一出,云嵇终于动了脚步。
沈苏姀第一次见到这处空中楼阁之时就已经被震撼,恰是因为此处不仅只是个嵌在峭壁上的住所,这里头亭台楼阁精致,飞檐斗拱恢弘,水榭花木更为此地增添不少趣味,愈发的让沈苏姀觉得此处非鬼斧神工不得建,她径直的走出门来,越过那栀子花开满的花圃上了溪流之上的一处廊桥,待走到最高处时才回身,便见云嵇站在门内望着她,踌躇。
云嵇早前有意隐藏自己身份之时还刻意的压抑自己,待两人挑明,他那通身上位者的邪佞之气便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来,这样一个人,却在跨出自己门槛的时候犹豫了,可以想见,云嵇不仅不愿意走出那黑屋子,他便是连想也没想过,天可怜见!
沈苏姀眯了眯眸子,心底忽然对云嵇生出了两分真心的同情。
这世上总有许多人的遭遇叫人难以想象。
浅吸口气,她唇角一弯朝云嵇喊道,“没有月光,连星星都没有,这院子里有风有花香,这水里还有鱼,那边的兰花也开得正好,你来看——”
沈苏姀一边说一边左指右指,面上的敌意倒是消弭不少,云嵇最是讨厌别人同情他的,他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坐在那黄金王座之上,根本不需要同情这二字,可这同情到了沈苏姀这里,他心底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再看沈苏姀面上的笑意,他忽的眯了眯眸。
见她迟迟未动,沈苏姀笑意半消眉头紧皱了起来,“你这是怕了还是怎地?!我瞧你身边也没个人敢叫你出来转转,一个人不见阳光也就罢了,整日别在屋子里不知外面世界如何要么会抑郁成疾一命呜呼要么会发疯入魔,我瞧你有可能是后者!”
沈苏姀说着话,眉头紧紧皱起,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云嵇看了她一会儿,终于迈步。
沈苏姀眼底微光一闪,立时生出几分笑意来,云嵇踏出门槛的那一刹脚步就有些僵硬,亦缓慢,似乎在感受这屋子外头的空气会不会灼伤他一样,待走了几步整个人才放松下来,这院子里有花有草有溪流有清风,远处的廊桥之上还有白裙墨发的女子对他笑,云嵇眼底的绿光稍稍一浓,朝那廊桥之上走了过去。
沈苏姀整个人也松快了下来,似一时只将自己当做了那治病救人的大夫而非是被威胁的人质,见云嵇走上来之后便道她面上生出几分成就感似得道,“如何?我可骗你了?!”
沈苏姀笑着说完便转身趴在了那廊桥的围栏之上,从她这里看出去,能看到这溪流顺着这处院子里蜿蜒的水道流了出去,耳边有细微的瀑布声响,却不知道在哪处,这溪流左边是栀子花,右边是兰花,花圃之间又有旁的绿意葱茏,再远处又是其他的春花烂漫,夜空漆黑,院子里却暖融融的,叫她一时想到了秦王府里昏光四散的温暖模样,这么一想,她面上的松活更为真切,语气亦有不自觉的柔软——
“江左的春天来得比别处早,若是到了岷江江畔春光更浓,便是这广陵山上也是翠色欲滴的,你白日虽不能出门,晚上却可出来,你闻,这风里有花香青草香。”
沈苏姀自言自语,云嵇的目光从那花圃之上扫过,闻言也动了动鼻息,沈苏姀见状颇为满意,忽的问,“你上一次出来看景儿是什么时候?”
云嵇闻言面色稍寒,顿了顿才道,“记不清了。”
沈苏姀挑挑眉,一叹,“在你之前,我从未听过世上由此病症,你身为广陵掌门竟然也寻不到法子了?只有天玄宗的内功对你有益了?”
沈苏姀问的直接,云嵇默了默也答得坦荡,“也是近年才知的,只是天玄宗之人素来隐居,在你之前不曾找到旁的天玄宗门人。”
这点倒是对的,早年间在外头挂着天玄宗名号的也只有苏彧一人,只可惜九年之前苏彧就死了,在那之后,天玄宗门人的行踪几乎绝迹。
沈苏姀便正了正容色看他,“还是早前的说法,倘若广陵派不再插手各方争斗我便可以救你,可你若是执意帮着微生瑕我即便帮你也是受你威胁,等有朝一日你再威胁不到我了我们便是敌非友,到时候我会杀了你,而非帮你。”
云嵇皱眉,看了她一瞬忽的问,“你这么恨微生瑕?”
沈苏姀笑开,又转身去看远处的花圃,“他怎配谈得上一个恨字,我与他并无交集,也对他不感兴趣,可眼下他要杀我,我自然只能对付他了,立场不同而已!”
云嵇也转过身去,迟疑一瞬道,“他不一定会杀你!”
沈苏姀啧一声,“对,他会拿我做人质,而后占了我兄弟的王城,再杀了我的兄弟,还会杀了的侍婢我的属下,这和杀了我又有何分别?”
云嵇沉默,而后又道,“其实我没想到一个侍女就会让你安心留下。”
沈苏姀瞟了云嵇一眼,“香词是我心腹,若今日情况换成我被抓而受威胁的是她,她亦不会弃我而去,我可不是对每一个侍女都如此仁至义尽的,也怪我此番带她上山。”
云嵇接着沉默,因他忽然不确定倘若他被人抓住而墨檀会不会为了他受人桎梏,攥住一个人的人心有很多种方法,一个人可以一生都不背叛你,却不一定能为了你去死。
“算了,这会子说这些无用,你尽可想想你的选择,倘若你实在要送我去望京,我也不是不可以去,对于那位大司命,我倒是有几分好奇。”
沈苏姀不愿多谈那些敏感话题,忽的道,“你不是有一只笛子吗?拿出来吹个曲子吧!我瞧着你也是不知道风雅为何物的。”
云嵇看了沈苏姀一眼,竟然真的低头从袖子里拿出了那只月白的玉笛,想了想,他缓缓把笛子横在唇边,再然后,一曲清音流泻而出。
沈苏姀没想过云嵇会吹什么喜庆的曲子,可此番他吹出的曲子竟叫她有几分熟悉,笛音时而低婉时而高扬,有些苍莽厚重又有几分荒凉的阔达,沈苏姀静静听着,在那一瞬间因身边这个只能生活在世间最黑暗之地的人心情也有几分低落。
笛音袅袅,终有停歇,一曲毕,云嵇周身的气势更为冷清迫人,他的肤色奇白,身量虽然挺俊却有几分消瘦,远没有嬴纵那般往那里一站便可顶天立地风华慑人之感,云嵇偏邪佞阴诡,他那双绿眸,那施法之时的魔魅笛音,无一处不透着危险却又惑人的诡谲之感,可此刻吹完了曲子的云嵇却有些像沈苏姀初见他之时的印象了,纤尘不染像个隐士,又因为那周身低落的气息愈发叫人心生感叹,可沈苏姀再感叹,也不会忽略自己的处境。
“这曲《塞上吟》美则美矣,却太凄清了,真正的塞上的确人烟寂寥,可那般邝美广阔的震撼却是别处得不到的,一望无际的原野,仿佛要延绵到天地尽头的雄奇山脉,在那里再有权有势的人都会显得渺小至极,不自然的就会对天地产生敬畏赞叹之心,那个时候,烟雨南国繁华望京或许都入不得你的眼,倘若有机会,你该去亲眼看看。”
沈苏姀语气郑重,云嵇依旧是沉默,某一刻,他面上生出几分讽笑豁然转过了身去要走下廊桥,口中道,“为了一首曲子便要去那种地方,可笑!”
这突如其来的发脾气让沈苏姀摸不着头脑,她挑了挑眉头便转身去看云嵇的背影,这一看面色立刻大变,“慢着!不可再往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