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展明道:“我原想给二位备一份见面礼,可惜两次见面都十分偶然匆忙,来不及准备,实在失礼。你们今日的花销便记在我的账上,我做东请二位。”
苏瑅不冷不热地拒绝:“不必……”
苏瑅的拒绝刚出口,李景若就压住了他的手。李景若往楼下瞟了眼,底下一支男人组成的蹴鞠队和女伎组成的蹴鞠队正在比赛,女伎的队伍正是风月楼的那些姑娘。李景若笑道:“这家球馆是这两日刚开张的,听说比赛的花样十分新鲜,我便约了苏大学士来此观看。我还是头一回见人把男人和女人放在一起比赛蹴鞠的,规则也改得复杂了。女子蹴鞠,胜在身形矫健,男子蹴鞠,胜在力量大,两相比较,可是真十分有趣。不知这球馆的主家是什么样的人,竟能想出这样有趣的主意,我倒真想见他一面。”
高展明顿了顿,笑道:“二位千万不要和我客气,我是晚辈,合该由我请二位。”
李景若道:“这番情形,又让我想起当日君亮兄弟请我们比试马毬时的情形了。改变规则,便能叫原本已趋平淡的游戏变得更有乐趣,这球馆的掌柜说不定也是受了李兄的启发?看来这经商也是门大学问。做人做事也是这样的道理,我来京城这一趟,可真是受益匪浅啊。”
高展明笑道:“李兄谬赞。”
这经商的事一般由掌柜打理,高展明虽是主家,但毕竟不是商贾,无端的也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揽。李景若先将这球馆的主家夸得天花乱坠,他此刻再认,倒显得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三人寒暄了几句,高展明道:“苏翰林,我对你的诗文仰慕已久,改日若有机会,想请您看看我写的文章,若能得您指点一二,实乃我三生之幸。”
苏瑅淡淡道:“一定。”
高展明得此承诺,十分高兴,三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高展明便回自己的雅座观赏蹴鞠去了。
底下的比赛热火朝天,攥着赌票的客人们呐喊助威响声震天,楼上的雅座里却有几人的心思不在球上。
李景若道:“苏兄,这高展明当真有趣。我听说这球馆原身是个酒楼改建的,那酒楼就是高家的产业,这新的球馆,八成就是高展明开的。”
苏瑅斜睨了他一眼,道:“你好像对他很感兴趣。”
李景若微微一笑,用手中的折扇挑起苏瑅的下巴,道:“凡是有本事的人,我都有兴趣,我对苏兄也很有兴趣啊,苏兄该不是吃醋了吧。”
苏瑅因他的轻浮而恼怒,打开了他的扇子。然而他已清楚李景若的臭毛病,这人不过是嘴上油滑了些,其实他的城府很深,绝不是他所表露出来的那样寄情山水。
苏瑅轻声道:“我说,你真的打算一辈子辅佐你弟弟?你没有入朝为官的打算?”
李景若挑眉,笑得讳莫如深:“苏兄看人颇有一套,你以为呢?”
与此同时,高展明也在偷偷观察着对面的两个人。
引鹤道:“爷,您怎么不看球,却总是盯着苏翰林看?”
高展明道:“我不是在看苏翰林。”
引鹤奇道:“那爷是在看那位李公子?他长得确实英俊,比二爷都好看多了,嘿嘿,不过比爷您还差了点。”
高展明乜斜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瞧你这点出息。”
引鹤偷偷吐了吐舌头,道:“那位李公子倒也真是奇了,像他这样的王族子弟,奴才还是头一回看到。听说他连世子的资格都不要,却喜欢在外面游山玩水。”
高展明道:“的确。古语云,君子不必士,不必不士,必士则忘其身,必不士则忘其君。他并非忘君之人,又怎会必不士。说他寄情山水……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如此风雅之人。”
引鹤摸了摸头脑,尴尬笑道:“爷说的好深奥,奴才都没大听懂。”
另一边,李景若问苏瑅:“苏翰林,你对如今朝中的势力是如何看待的?”
苏瑅眯了眯眼,不做声。
李景若心知苏瑅的性子,自己若不开口,他是不会先吐露半字的。于是他挥开折扇掩住嘴,冷笑道:“要我说,我那皇帝哥哥也是个糊涂人。他今年二十五岁生辰,并非大寿,却特特将赵贵妃的亲爹请进京城来,看来是要给他升官了。前几年他还知晓忍着,这几年是越发忍不住了,一力提拔赵家,糊涂,实在是大大的糊涂。”
这雅间原就是为有钱子弟预备的,地方宽敞,两边皆有格挡,兼之外头又吵闹,他所说的话,便是身边的苏瑅亦要凑近了才可听得略清,更不怕叫旁人听去。
苏瑅的神情很淡定:“李公子说这话,可真是好大的胆子。”顿了顿,又道,“高厦倾颓,不过朝夕。”高厦,指的便是高家了。
李景若轻哼一声,道:“苏兄,那可未必呐,依我看,他们的气数还有些年头。然而日照当空,转眼即落。原本鹿死谁手,还可未见,可皇帝如此心急,倒让这天下局势更分明了。怕只怕,逼急了,赔进去的就不止是……”日照的照指的便是赵贵妃的赵家了。李景若说到这里,犹豫片刻,竟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苏瑅一惊:“襄城永王,不是亲赵的么?”
“哦?”李景若气定神闲地笑道:“这棋,还有得下呢。可是苏兄,我从前和你说过的话,不是违心,也不是奉承,而是我真心所言——这天下的制度,早晚是要变的,就像这底下的球赛,旧的规矩疲乏了,新的规矩便应运而生。最优者,制定规则,次优者,顺应规则,末者,负隅顽抗,墨守成规。从前朝创立科举制度以来,由科举入士者便是顺应规则者,而那些豪门望族,便是末者。这治国治天下的重担,早晚是要交到你们这些举子手中的。”
苏瑅默不作声,过了良久,举起酒盏,轻轻碰了碰李景若面前的杯子:“我敬你一杯。”
那厢,引鹤对高展明悄声道:“不过爷,奴才还是劝您一句,别和那位李爷走得太近。虽说那位李爷不怎么搀和朝政上的事,不过奴才听学里其他几位爷的伴读说,好像襄城永王这些年和赵家有往来。爷为了避嫌,少和他打交道罢。”
高展明微微蹙眉。这些天他参加了不少宴席,也见识了各方权贵,对朝上的局势比从前更加了然。皇帝这些年的确对赵家十分提拔,他有心借赵家势力压制高家之心已昭然若揭了。
高展明对高家的情绪十分复杂。他实则并不怎么喜欢高家,况且高家的权势地位几乎全靠高太后和安国公撑着,这两人业已年迈,又能再撑多少年?若是高家祖坟上的青烟能再冒一会儿,高家兴许还能撑上十年二十年,若是运数不够,怕也就几年的功夫了。
可是他如今的身份是高家子弟,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物极必反,高家如今权势极盛到了这个位置,若有朝一日他们要从天下大势中抽身而出,必然不是平平静静地离开,怕是会闹出一场血光之灾!他身为高家子弟,又怎能幸免?他要保全自己,就不能让高家惨败,可要撑起高家这个庞大的架子,一则是他未必有这个能耐,二则他亦不情愿。他或许还有一种保全自身的方法——那就是改变规则!
高展明举起酒杯,遥遥地向对面的苏瑅和李景若敬了一杯酒。
三人表情各异,相视而笑,纷纷干掉了自己杯中的酒。
第三十章 文章
高展明在外逛了一天,回到红梅苑,正准备进屋的时候,遇见了也刚从外面回来的高天文。
高展明和高天文打了招呼,高天文道:“你今儿上午就出去了吧?”
高展明道:“是啊。”
高天文道:“中午的时候高亮来找你,恰好那时候我去餐堂用午膳,和他撞上了。我告诉他你一早上就出门去了,他说到你屋里等着你,我说你一时半刻定然回不来,他却执意要等。我用完午膳回来他才刚从你屋里出来。”
高展明奇道:“是么。”
自从李绾让高亮和他在下学之后还能一起到书房看书之后,高亮对他的态度突然来了一个从地下到天上的大转变,原先高亮没少跟着那群子弟们对他冷嘲热讽的,现如今对他却是一口一个“君亮兄弟”叫的亲热,仿佛高展明是他的亲哥哥一般。高展明倒也没怎么将他放在心上,毕竟这世上墙头草顺风倒的人太多太多,有人来巴结他,倒正说明他前阵子的努力见效了。
高展明道:“李教授让我和他一起读书,大约他又有什么不懂之处请教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