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池旁的松柏林,一个穿着陈旧、有些微皱的宝蓝色步步高升团花直裰、头戴黑色方巾,儒生模样的人负手而立,老僧人打扮的沈老太太慢慢走过去,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那个人的下落?”今晚小沙弥塞给她的纸条上就写着一句话,说若想知道她前夫的下落,今晚就来鸡鸣寺外的放生池叙话。
沈老太太已经几十年没有听说过秀才前夫的名字了,前夫去了那里,只有她和死去的夫婿最清楚,如今怎么有人突然提起前夫?难道当年事泄了不成?那也不怕,反正已经将前夫戳骨扬灰了,死无对证!
站在放生池边的人猛地转过身来,借着淡淡的月光,沈老太太看清了来者的面容,顿时受惊的犯了病!倒不是中风晕倒,而是蓦地分不出现实、过去和幻觉了,她瞪大眼睛,喃喃自语后退说道:“怎么是你?我不是把你和那贱人赶出金陵城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沈老太太犯了痴病,居然将相貌气质酷似前夫的酸秀才当成前夫本人了,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了
她挺着微凸的肚皮,无耻前夫来寻求复合的时候。
酸秀才还以为沈老太太害怕,以为见过鬼了呢?便呵呵冷笑道:“不准叫我的祖母是贱人!正因为你不贤良,容不下我祖母,不准我祖父纳妾,他们才被迫离开金陵富贵之地,去了蜀地。我祖母说过,父亲落草不久,祖父为了生计,四处在外游商,遇到了歹人打劫,再也没有回来。祖母说我长的最像祖父了,我身上穿的正是以前祖父的旧衣服,你害怕了是不是?我不远从蜀地而来,是为了投亲,论理,我也算是父亲的庶子,我知道你不愿意认下我,肯定会千方百计赶我走。”
“你以为我想委委屈屈寄人篱下在你们沈家吗?我堂堂一个读书人,这点骨气还是有的。我们做个交易吧,你给我一笔足够安生立命、这辈子吃喝不愁的银子,我就离开金陵回到蜀地,再也不踏入乌衣巷半步——谁都知道你们沈家家底厚,十万两银子不算多吧。”
沈老太太此时脑中一片混乱,根本没听清酸秀才在说什么,但是最后几句敲诈勒索的话还是听懂了,“你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贪婪无耻,别说十万两银子,我一个铜板都不会给你,你从那里来就滚那里去,看在三年夫妻情分上,我放你一马。”
“呸!谁和你这个老婆子是夫妻!”酸秀才并不知道沈老太太有病,他大声咒骂道:“你这个老愚妇!老嫉妇!若不是你将我祖父祖母赶出家门,祖父如何会无故失踪,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祖母被迫给了他人做妾,一辈子委委屈屈不得善终;我父亲作为他人养子,过的和奴仆差不多的生活;我千辛万苦考中了秀才,却家徒四壁,连赴成都秋闱赶考的费用都是筹借而来,秋闱落榜回到老家,被催债的人堵在家门口,连铁锅菜刀都抢走抵债了。凭什么都是父亲的后代,我的大伯堂兄弟们可以锦衣玉食一辈子,我却要在贫病中苦捱日子!”
“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十万两银子的银票,后日此时就在这里交给我,否则我就上门投亲,好好的闹一场,让金陵城看看你这个老嫉妇的嘴脸!”
沈老太太冷冷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知道你的贪婪无耻的禀性,等你把十万银子挥霍一空,还是会来金陵继续敲诈勒索我,你还是死心吧,我还是那句话——休想从我这里拿到一个铜钱!”
对方的态度如此坚决,酸秀才顿时陷入了绝望,他是将祖屋祖田都卖了,才凑了银子还清债务,剩下的做了盘缠来金陵城投亲的,等于是破釜沉舟,没想到沈老太太会如此不贤,不仅拒绝认下他这个庶子,而且还不肯给银子作为补偿。
绝望之下,酸秀才也不知从那里来的胆子,快步冲过去叫道:“快把银子给我!你这个老嫉妇!否则我就将此事宣扬出去,看你的子女如何做人!”
看着酸秀才面目狰狞的模样,此时此刻的场景和过去开始融合,沈老太太年纪虽大,因常年打拳锻炼身体,行动还是很灵活的,她侧身躲避,顺手将脖子上佛珠串拿下来,缠在酸秀才脖子上,双臂交叉,猛地收紧了珠串,勒得酸秀才伸着舌头,身体直往后打挺,双手拨拉着像蛇一样缠着自己脖子的佛珠,双腿不停的蹬踹着地上的泥土,脸颊呈现猪肝色。
无论酸秀才如何挣扎,沈老太太的勒着佛珠的双手依旧纹丝不动,甚至还有继续收紧的趋势,她的目光直愣愣的看着酸秀才似曾相识的面孔,喃喃低声道:“我不会让你破坏我的家族、伤害我的孩子们。明明已经杀了你,为何你还会回来?不过没关系,我杀了你一次,也能杀你第二次、第三次,哪怕你化身为厉鬼回来找我索命,我也不怕你!为了家人和孩子们,我可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何惧你一个厉鬼,呵呵。”
酸秀才的眼神越来越模糊,挣扎也越来越无力,在鬼门关徘徊之时,他回光返照似的双手用力拽着脖子上的佛珠串,那穿着小粒佛珠的绳子终于断了!
哗啦啦!佛珠脱落了一地,沈老太太双手乍然脱力,没站稳,顿时仰面倒地,僧帽脱到了一边,露出一头苍白的头发,昏迷不醒。
死里逃生的酸秀才劫后余生,捂着火辣辣疼的脖子大口大口呼吸着,看见地上倒地不起的沈老太太,新仇加旧恨,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块就要往老人花白的头上砸去!
就在这里,刺啦一声从身后传来一声鞭响,一条马鞭从身后袭来,恰好缠住了他的脖子并往后拖拽,脖子再次被勒,酸秀才不得不弃了石块,捂着脖子想要将马鞭扯开——可是这一次,他的对手是沈今竹。
……半盏茶之后,酸秀才身体僵直、舌头都伸到脖子上去了,已然死的透透的了,沈今竹才松开了马鞭,往祖母那边跑去,其实匕【首割【喉就能迅速结束战斗,但是场面会太过血腥,不好毁尸灭迹,像在巴达维亚对付恶魔科恩时,她才敢用这个法子。
沈老太太脸色有些灰败,后脑苍白的头发干干的没有血迹,应该是没有撞击到石块等尖锐东西,呼吸很平稳,也没有肢体抽动、口吐白沫等中风的症状,老人家甚至在沈今竹呼唤祖母时睁开眼睛无意识的看了她几眼,又像是十分困倦似的闭上了眼睛。
月黑风高,放生池附近四顾无人,加上不远处还躺着一个明显是暴亡的僵直尸体,沈今竹不敢呼喊救命——祖母的双手手掌和虎口处有明显的勒痕呢!这不是告诉别人祖母是杀人凶手嘛!幸亏这松树林低矮,她赶着马车到了半山腰,隔着老远就看见放生池边有两个黑影在缠斗,或许是祖孙之间心有灵犀,她赶紧停了马车往这边赶来,结果就看见一个老僧模样的人仰面倒地,僧帽脱落,一头白发散出来,虽说三年没见,祖母老态更盛当年,可是她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自己日思夜想挂念的祖母。
怎么办?是先将尸体掩埋在此,还是干脆弃尸荒野?带着祖母先走?
弃尸荒野好像不妥当,因为这个酸秀才哪怕是一脸可怖的死相,也和二堂哥沈义然有相似之处呢……
正思忖着,从四面八方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她好像是被人包饺子了,来不及多想了,沈今竹咬牙背着昏迷的祖母就往外冲。
刷刷刷!四周全是宝剑出鞘的声音,沈今竹看着流淌着寒光的兵器正是绣春刀的模样,赶紧叫道:“汪福海汪千户是我的干爹,请你们带我见他。”
类似“我爸是xx”的话语之所以屡屡出现,是因为这句话真的真的很好用。
约过了半个时辰,沈今竹就在鸡鸣寺里和阔别三年的干爹汪福海重逢了。三年前汪福海在临安长公主府严重失职,差点将大皇子置于险境,被降职为千户,后来海宁城一战护驾有功,功过相抵,保住了千户位置,他推荐了心腹钱坤钱千户为锦衣卫同知。
钱千户不负所望,在查广州市舶司守备太监韦春贪腐走私案和福建官场贪腐走私案中表现优秀,尤其是将韦春的家产全部抄没出来献给了庆丰帝,得了皇上亲眼,顺水推舟封了钱坤为金陵锦衣卫同知。
这钱坤知恩图报,对汪福海这位一手招募提拔他的上司照顾有佳,所以汪福海虽然官场失意,日子过的还算逍遥。他一对麒麟儿去年秋闱都考中武举人,若不是半途杀出曹核这匹黑马,夺去了南直隶解元的光环,恐怕汪福海的笑容会更灿烂些。
但是汪福海也知足了,因为他的义子李鱼夺得了秋闱解元,人不能太贪心,将文武解元都收入囊中。李鱼新婚后并没有去京城赶考参加春闱,他的目标是连中三元,打算磨练几年再赴春闱,争取考个状元回来。
汪福海的一对麒麟儿在李鱼婚礼之后就启程赶往京城参加武进士的选拔,这段时间正好是武进士的考试时候,他和汪夫人干脆就住在鸡鸣寺了,整天烧香诵经求佛祖保佑两个儿子都能高中。夫妻两个相信鸡鸣寺的佛祖最灵验,因为六年前他们就是在这里求佛祖把被掳走的长子还回来,佛祖果然就把汪禄麒送到他们夫妻身边了。
汪福海夫妻来此暂住,锦衣卫当然严加保护,六年前的盂兰盆会惨案太深刻了,鸡鸣山山半腰的放生池附近是巡视的重点,那里松树低矮,沈老太太、酸秀才、沈今竹三人闹出的动静不算小,被锦衣卫抓了个现行。
老实说,汪福海三年前在海宁城血战之后,也到了悬崖处搜寻沈今竹,觉得活的希望很渺茫,如今看见沈今竹活碰乱跳的回来了——虽然是带着一条人命来的,百感交集之时,沈今竹见面对着干爹行了跪拜大礼,汪福海不知道开口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只得扶了她起来,叠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沈今竹瞥了瞥外头,汪福海看出她所想,冷笑道:“锦衣卫做事你还不放心嘛?保管毁尸灭迹,清理的一丝灰都没有。”
或许是宿命,几十年前沈老太太夫妻一刀结果了前夫,将其毁尸灭迹;几十年后前夫后人寻来,依旧是酸腐、人品卑劣的秀才,最终被孙女沈今竹勒死,依旧毁尸灭迹,命运在祖孙间轮回,从始点走到终点,居然都是一样。
干爹办事,沈今竹是放心的,她只是担心昏迷不醒的祖母,看见祖母这个样子,她有些近乡情怯,不敢弄醒祖母相认——大夫早就说过,最忌讳大喜大悲,今晚的刺激已经够了。
沈老太太的病情早就不是秘密了,汪福海叹道:“那就先不要相认吧,我把老太太先悄悄送回去,想办法提醒你们沈家给老太太找大夫。”
“什么法子?”沈今竹问道。
快到半夜时,香客们居住的禅院有一间着火了,值夜的小沙弥赶紧敲响了铜锣到处示警,众香客纷纷醒来呼亲唤友跑到安全处,沈韵竹被丫鬟叫醒,赶紧去里间扶祖母起床,可是她发现怎么叫都叫不醒祖母了!最后是刚刚出宗的沈三爷将老母亲背了出去。
酸秀才的尸体就在禅院的大火中烧成了无人认领的焦尸,被草草埋进乱葬岗了去了。
到了安全的禅院,连夜请医问药,沈老太太在清晨时分悠悠转醒,觉得手脚酸麻,浑身没有力气似的,一看子女孙辈都守在身边,顿时老泪纵横,哭了好一阵子,才对儿孙们说道:“我昨晚做了个噩梦,很可怕的梦,梦到一个坏人要杀我,我跑啊跑啊,跑到了山半腰的放生池松柏林里,那个怀人不肯放过我,还要拿石头砸我,我就——我就用佛珠缠着坏人的脖子用力勒。”
沈老太太已经半浑浊的眼睛里露出罕见的凶光,众儿孙看了都有些害怕,沈老太太似乎还沉浸在梦中,喃喃说道:“坏人都快要死了,可就在这时候佛珠突然断了,珠串洒了一地,落在我的脚面上,我没站稳,往后倒下去,那坏人又拾起石头要砸我的头,我全身都不能动了,只能眼睁睁等死。”
沈韵竹开解道:“祖母,昨晚大火,您被梦魇住了不能动,故梦中会有此变故,您放心,我们都陪着您呢,那里来的什么坏人。”
沈老太太一边说着话,手脚慢慢恢复了知觉,她缓慢的举起手晃了晃,还摇头说道:“不是这样的,我还没讲完呢,你不明白的,那个坏人——是个心思坏透得烂肚肠的人啊!”
沈三爷说道:“母亲,那坏人是谁?您告诉我,我定揍的他满地找牙。”
沈老太太环视着儿孙们,大房这些孩子,只有正在京城参加春闱的二孙子沈义然和前夫的脸有些相似,幸好其他人都不像。回忆往事,是历历在目,这个秘密是必须带进棺材的,不然会家宅不宁,留下祸患。
老太太摇头道:“我也记不清了,只觉得是平生见过最坏的恶人,比戏文里头的秦桧还坏,那坏人要杀我,就在这时,你们的四妹妹突然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