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名堂?”燕娘不解地瞪了瞪眼。
“还能是什么名堂!就在灯光下,衣料上跟铺着一层水一样,漂亮得我眼睛都看直了,”吴宁疑惑地问,“你绣出来的东西自己都不知道?”
“哦……那个,”燕娘恍然大悟地说,“你不说我都没想到是那件,灯影绣,的确是这样,要放在灯下看。”
吴宁笑道:“有了这绣技,还怕锦绣里的生意好不起来?到那时候,你肯定要因为这绣技传出好名声,听我一句劝,我知道你重情谊,别再跟佩娘这样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我这次铁了心要辞退她,”他冷着脸说,“别的都不说,听说她下工后在家里接客,干那窑子里的勾当,哼,下贱。”
燕娘张了张嘴,到底还是闭上,她神色颇为忧愁地蹙了下眉头,道:“那……好吧,我也不多说了,谢谢掌柜的提点。”
晏枝把两人的对话偷听得差不多,她看似在认真挑选绣品,实则一直在专注地听他们说话,看那燕娘的反应,对灯影绣这名字没反应不奇怪,对绣技没反应却是有些令她想不明白。
心里暂时存下疑惑,等吴宁再来招呼自己时,晏枝说:“今日便先这样,如果那位燕娘近日要请辞的话就来穆府寻我,无论如何都要安抚住,等我过来。还有,若是可以,尽量不要让荣安王府的人靠近咱们铺子,若是正经客人便接待,若是想要去后院或者绣房的,无论说什么都要拒绝。咱们占理,任他闹翻了天也得死死拦住,拿报官说事。”她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递给吴宁,道,“拿着这些,去找几个嗓门亮堂的小厮,平日里不用干活,专门蹲在门口,有人上门闹事就扯着嗓子喊,什么欺压百姓、枉顾圣贤之名……天大的帽子尽管往他们脑袋上扣!”
吴宁:“……”他一头雾水地接过了晏枝递过来的银子,心想,这大夫人提的要求可真是古怪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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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不早,晏枝乘着马车回府,半路闻到极香的味道,没忍住喊莲心下去买了一纸袋的炒栗子。尝了一颗味道极好便又吩咐莲心去买了一袋稍少一些的,等回府了送给穆亭渊磕磕牙。
结果没想到,回去时,看到穆亭渊正坐在月光下读书,少年坐在池塘旁的红亭里,眉眼清秀朗逸,清霜打在身上,披戴了一身白练似的,玉质脸庞与月光相比亦不逊色。
晏枝在心里啧了一声,想到,这才十岁就是一副要祸害万千少女的漂亮脸蛋,等他长大了还不得祸国殃民。
看他看得专注,晏枝悄悄走了过去,从背后悄声唤道:“亭渊。”
穆亭渊吓了一跳,手里的书险些掉进池塘,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随即无奈地说:“嫂子吓着我了。”
晏枝笑得欢快,坐在他旁边,道:“怎么不回屋里看书,这儿只有淡淡月光,小心坏了眼睛。”
“屋里闷,”穆亭渊道,“而且在屋里待了一天,想出来透透气。”
“知道你用功,”晏枝捏了下他的鼻子,将纸袋子放在他手里,“瞧瞧嫂子给你带了什么。”
“这是……?栗子!好香。”穆亭渊近来从书上学到了不少知识,课堂上读夫子教他的四书五经,课堂下常寻来一些杂谈百科类的闲书,有时候走在花园能精准地叫出这些草木的名字,他认为,知识学多无害,总归能派上用场,少年早慧,学识已然过人。
穆亭渊取了颗栗子出来,却不知道该如何掰开,晏枝瞧他手足无措,便笑着从纸袋子里拿了一颗出来,细心地教导:“从中间轻轻一掐,壳子裂开裂痕,从这道裂痕剥开就行。”
有样学样,穆亭渊很快就熟练又完整地剥开了一个栗子。
但晏枝发现,每当穆亭渊剥坏了一个就会蹙眉,将它放在一旁转而去剥下一颗,直到完好无损才吁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吃下,回头再看那些破损的栗子,神色有些沉闷。
她以为这是少年脾气,总想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便趁着穆亭渊不备,把破损的栗子取过来吃下。穆亭渊一怔,看向晏枝,晏枝道:“哪怕缺边少角,也不影响栗子的美味,也不必事事苛求。”
穆亭渊神色一赧,随后认真地说:“既是要做,便要做到最好。”
晏枝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
打那之后,穆亭渊剥出来的栗子几乎颗颗完美,只是全被晏枝吃了。等她反应过来时,袋子里的栗子只剩下三五颗,她懊恼地说:“对不住,说是给你的,不知不觉被我吃完了。”
“没事,嫂子喜欢就行,”穆亭渊舌尖还有香甜的气息,他一向爱吃甜,尤其是又甜又糯的东西,这栗子很合他的口味,但嫂子爱吃,他愿意将所有的栗子都让给嫂子。
少年笑弯了眉眼,像是一汪清澈流淌的河,倒映着璀璨的星辉,轻声说:“我也没那么爱吃甜呢。”
晏枝忍下全部吃掉栗子的欲.望,将栗子推了过去:“你学会怎么剥了,回去慢慢吃吧。”
“嫂子今天去哪儿了?”穆亭渊心想,自己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白,又在这里吹着冷风等嫂子回来,等了那么多久,终于等到她回来,她却好似没看到自己的变化一样,不由心里一阵失落。这是敏感的少年时期独有的依赖,晏枝对他的温柔让穆亭渊寄托了所有的情绪,心里眼里便只想得到这一个人的肯定,去填充他浩大的,漫无边际的,铺满黄沙的内心。
晏枝想到许久没和穆亭渊闲聊了,便和穆亭渊聊了下今天发生的事情。
聊完,穆亭渊沉思片刻,忽然道:“嫂子,恕亭渊冒昧一问,那灯影绣当真是燕娘所绣吗?”
第18章 ===
晏枝心里也有这个想法,但她故意装作不解,疑惑地问:“亭渊为何这样说?”
穆亭渊轻笑,道:“我也只是个猜测。嫂子形容她神态,似是不知这是灯影绣,若名字是嫂子随口取来糊弄那官家小姐,她不知道也不奇怪,但她竟是不知道自己的绣品有如此绮丽多姿的模样,让人十分纳闷。”
他顿了顿,道:“亭渊不懂绣技,但若是拿文章相类,写出来的东西势必权衡损益,斟酌浓淡,芟繁剪秽,弛于负担,以至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便是嫂子随便提起其中一段,我能信手拈来,自解其意,像是亭渊这样方才入学的晚生都有如此心志,那绣娘是那样独一无二的能工巧匠,怎么会忘了这样精妙的作品?”
晏枝点了点头,心想这事不难瞧出端倪,但穆亭渊年仅十岁就将思路理得如此清楚,又表述得如此条理得当,微微一笑,又问道:“好像的确是这样。那如何证实她是灯影绣的绣者?亭渊给嫂子拿个主意。”
穆亭渊垂眸细想,道:“嫂子若是想继续留她在铺子里做工便细水长流地来,寻些蛛丝马迹,积沙成塔;若是不惧扯破脸皮,撕裂关系,便可直接当面求证。手艺骗不得人,她若能当场织出来,便能证明灯影绣确实出自她手,她不能……”穆亭渊摇了摇头,“便不是,可若是这样,嫂子让她颜面扫地,怕是会让两人生出罅隙,让她生出不忠之心,恐成遗患。”
晏枝一怔,没想到穆亭渊想得这么深远,蹙着纤细的柳眉,清澈的瞳仁微微闪烁了一下,再次考问他:“我如何不能委婉地问询,非要那么硬气地逼问一个结果?”
穆亭渊道:“一来,嫂子是主人,是老板,若需问话不必如此委曲求全;二来,她既然敢仿冒灯影绣的绣工,自是与真正绣出灯影绣的人有什么牵连,若是她借着嫂子委婉的口风,拖延时间,再耍出什么伎俩,便是给她趁机搅弄浑水的机会,嫂子反而更看不清局势。”
晏枝看着穆亭渊,依然淡淡笑着,却是沉默着没有回应穆亭渊的说法。穆亭渊心里一跳,回头细想自己的一言一行,似是没有出格的地方,却又不明白嫂子为何沉默,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慌了手脚,还要开口说些什么补救的时候,却听晏枝笑着道:“你倒是生了一双慧目,非要把局面全都掌控在手里。我问你,既然身为主人,不必对下人委曲求全,为何亭渊平日里对待仆从总是温声细语?”
“我……”穆亭渊轻轻咬着唇内嫩肉,玉似的俊颜总算露出了这个年龄该有的局促与不安,小少年怯生生地看着晏枝,低声说,“我算不得什么主人。”
“胡闹,”晏枝板着脸,轻喝道,“你是穆府的小少爷,是穆老爷的亲生儿子,如今你两个哥哥都不在了,你不是主人谁是?”
穆亭渊抿了抿唇,绷出一条凌厉的唇线,小少年看着晏枝,低声说:“夫子说了,待拜过祖宗,入了祠堂,才算是穆府的少爷,我是父亲与丫鬟私通的孩子,是私生子,连庶子都算不得。”
晏枝知道他一直挂怀自己的出身,可现在她又没办法把他是真龙天子的出身告诉穆亭渊,哪怕她很想告诉这个因此而内心自卑的孩子,他的出身比谁都高贵,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因为,若是想扶持穆亭渊登极,她需要极大的力量,她一要掌握滔天财富,二要将父亲这一脉的势力握在手中,三要铲除荣安王这一脉势力,哪一个都有登天之难,容不得一点差错。
她知道,穆亭渊说这番话是想让她在族谱里写上他的名字,让他能顺理成章地认祖归宗,但不能,若是真的在族谱里记上一笔,等以后他成了皇帝,这一笔便是他一生都抹不去的污点。
九五之尊,真龙之命,竟在他人的族谱上,说出去,万众讥讽。
晏枝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对穆亭渊道:“这个家嫂子说了算,嫂子说你是,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