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样,因错得福,未必没有可能。
东方碧仁松开手道:“我相信你,既然如此,你先回房去吧。”
徐战淳丢了半个魂儿,往那住处去了。一切重新归于沉寂,好像这场轰烈而汹涌的捉人之战,并不曾发生过。
第二天早饭后,收拾妥当,徐战淳便随了东方碧仁等人,一道往碧云山去了。
行至山脚,东方碧仁让他们在底下等着,施展轻功来到了善缘寺。未过多久,就回来了,说那冢峒长老崇静师太,已去寺后面的湘竹林里等了。
他们为避耳目,绕道向后山上爬去。徐战淳走了半程路,突然停了下来,把袖子卷起来,赤着膊儿,徒手折了一捆荆条,伏在背上,沿着崎岖的山路而上。
到了午饭时分,他们来到了湘竹林。一座相当大的亭子,坐落于翠竹荫然之中,清幽雅致,使人忘却凡俗碎念。崇静师太自从嫣智姑娘出事之后,难得与冢峒长老缓解了许多,似乎心力已尽,爱恨已结,随着爱徒的离去,一切都不那么重了。
此时此刻,他们一穿僧袍一披尼褂,面朝南方,双双闭目端坐,好似羽化登仙的神仙一般。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正自踌躇,怎生打搅这片静谧安详。徐战淳已跪下来,用膝盖前移着,往那长老师太跟旁挪去。
第六七章倾尽千竿竹,为伊奏曲箫
青色碎鹅卵石铺成的路,双足踩在上面,确能起到按摩作用,倘若换作膝盖代替,可就寸寸艰难了。
对于徐战淳这样的富家子弟,自幼在众人的呵护中长大,没尝受过半点苦,没蹭破过半块皮,那对膝盖经此磨躏,肯定早已血肉模糊痛如钻心,他却浑然不觉,弯曲漫长的石径,终于被他跪着走完。
“俗家弟子徐战淳,向师太和长老叩罪。”他背负着一捆荆条,伏地拜见。
崇静师太和那冢峒长老,闭目依然,神色未变,姿势未变。
那徐战淳跪着,约摸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任是非常健壮的人,也会撑不下来。徐战淳的额头,细汗密密遍布,那张俊脸虽是坦然平静,然而他的呼吸已经紊乱发喘,因为气血不畅而显不均。
薛浅芜一时有些担心,这徐战淳会不会昏倒了。
出身于大家族,家教相当严格全面,他应该也练过些武的,却比不得东方碧仁那样硬扎稳打。不过是学了个样式,花拳绣腿罢了。
又待了一会儿,薛浅芜上前道:“师太长老,人带来了……”
声息不闻,冥然入定。东方碧仁意识到了不妙,伸手试探二老鼻息,已然没了气儿,不禁怔了很久,落下一声长叹。
薛浅芜脸变了色,声调也不稳了,急切问道:“这怎么回事儿?”
东方碧仁静静看向了她,如实答道:“崇静师太,连同冢峒长老,功德冤孽皆完结了,一并圆寂多时。”
“不可能吧?”薛浅芜张着嘴,不能置信地道:“你刚去告知他们此事时,不还好好的吗?怎么来到这湘竹林,便归西了?会不会是被谁害了,出了什么意外?”
“无疾无病,自然而终……”东方碧仁叹道:“或许他们来到这儿,便坐定了。或许他们选择在这湘竹林见,自有用意。”
“会有什么用意?”薛浅芜小心看看二老,生怕惊扰了他们的安然详和。忽然又抑制不住了,抱住崇静师太挺直的脊背,眼中酸涩不已,却是没流出泪。
流泪不代表悲伤,无泪亦不意味着无伤。如此抱着崇静师太,默了很久。
东方碧仁过来拉她起身,她刚站住了脚,只见从崇静师太的衣袖中,掉出一支签来。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疝尘世悲喜痴意”,字迹的后面,还有底图作衬,细辨乃是一片苍绿色的竹子。
薛浅芜的心念一闪,看向那冢峒长老的衣袖。东方碧仁会意,轻轻抬起冢峒长老的左手臂,也从袖筒里面掉出了一支签。毫无疑问,这签上是“圜凡间风月浓情”,只是底图又不一样,画的乃是一支碧箫。
“这是什么意思?”薛浅芜问道。
东方碧仁答曰:“倾尽千竿竹,为伊奏曲箫,这里面的深意,唯有师太长老两心相知,外人参透三分,便不错了。这片竹园,大概是他们昔年定情的地方吧。”
薛浅芜闻言,变得痴傻起来,失了魂儿那般问道:“咱俩定情的地方在哪儿?咱俩也会死在那里吗?”
东方碧仁看着她,怜惜笑道:“又说什么傻话?咱俩彼此体贴理解,哪像师太长老这般,拗斥了一辈子!爱恨了一辈子!就算生命无可挽回,咱们也是无憾而终,况且你我是在怡园一扑定情,将来还有机会回到那儿,双双坐定而去吗?”
稍微停顿一下,东方碧仁又笑着道:“重新回到那儿之时,怡园也不是怡园了,人也不是当初的人了,除了你我的心,包括环境在内的一切都大变样了。”
东方碧仁的笑,让薛浅芜定心许多。
两人互看片刻,薛浅芜按住东方碧仁,笑了一下,然后走到徐战淳的身边,看着他道:“你起来吧……”
徐战淳未抬头,紧闭双眼,痛苦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走得这样急?为什么不给我忏悔的机会?……师太长老……你们为什么去了……”
错有源头,孽有归因。既然已到这番地步,不能再弄出一条命来。薛浅芜合拢双手,对着师太长老拜了一拜,扭脸对着徐战淳道:“崇静师太与冢峒长老,半生空心澄澈,人虽逝了,清风犹存。你可以把一切心里话,说给他们的灵魂听。”言罢这句,薛浅芜在石柱旁,捡了一个蒲草垫子,放在了徐战淳的面前。
徐战淳双膝微动,身子前倾,差点倒在地上。东方碧仁及时和薛浅芜一起,扶住了他。
打坐在蒲草垫上,徐战淳的唇抖了很久,断续低哑说道:“经过这一番后,我真感觉自己长大许多……在这以前,我就是个顽劣的孩子,风流为性,见到年轻姑娘就想捉弄,见到漂亮女子就想调戏……不久前的一天,我碰见了一个小尼姑,不知叫什么郁妙的,看着生得稍有姿色,就想戏弄一番……”
听到这儿,薛浅芜的眼光一凛,问了一句:“叫郁妙的小尼?”
“听他话说下去……”东方碧仁平静地道。
徐战淳带着几分悲色,继续说道:“那叫郁妙的小尼姑,为了脱身,也可能是别有用意,慌张了一会儿,就平静下来说,她有一位师妹,生得貌美如花,比她好看了几十倍,宛若蓬莱芙蓉。我不相信,因为那郁妙小尼姑,生得已经很不差了,若再比她好看几十倍,还能到了怎样地步?
她见我起疑惑,就说了一番话,帮我出了一个计谋,总之意思就是,让我得到她那师妹。我自然是欣喜的,也听说过那位嫣智姑娘的名头,只是没有借口,无缘得见。这时恰逢紫菱嫂子生娃,我意识到机会来了,就以做法事为借口,去善缘寺请小尼姑。
崇静师太身边弟子虽多,能撑起门面的,只有嫣智姑娘一人,理所当然她就来了徐家。我在乍见之下,惊若天人,她那气质,恰恰是我最喜欢的,我从未觉得这样动心过。
席间凑着空隙,我曾半真半假问她,愿不愿意还俗,结果被她一语挡了回去,再无念想。我不甘心,气郁之下,喝了些酒,心里又憋着闷,竟然鬼使神差,给她下了软骨散……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半是意愿驱使,半是情不自禁,我便悄悄跟随了她,直到她走不动路时,扛起她从后门回房了……
三更天的时候,她说要走,我不想让她走,我俩起了争执,那嫣智姑娘性子烈,受不得半点儿强迫,便要咬舌自尽,我就给她服了一些解药,送她去了……事后一直愧疚于心,却又碍于脸皮,不好前去善缘寺邀约她,她也不想让我见吧,哪知隔了不过几日光景,她已离寺出走……”
薛浅芜忍住听完,想要破口骂徐战淳。却又骂不出来,很堵塞的感觉。
东方碧仁看薛浅芜的脸都憋红了,很贴心地,拍了几拍她的肩膀,让她冷静。薛浅芜沉一口气,方才把那火气咽了下去。
稍微平息一下,从头忖思,这事能全怨在徐战淳身上吗?如果不是那郁妙姑娘在扯线,当导火索,徐战淳会生出邪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