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宋家的当天清晨,韩濯缨去向养母辞行。
刚走进正房,她就闻到了淡淡的檀香。
临西侯夫人王氏正在捻佛珠,得知养女进来,她停下手上的动作:“缨缨……”
话未说完,王氏就明显一怔,目光也游离了一瞬。
十四五岁的少女,身形袅娜,端妍明媚,一身杏色衣裙,鬓边簪了一朵素白的珠花,衣饰简单却不掩丽色。看上去与平时并无什么不同。——当然,这要忽略她右肩背着的一个小包裹。
王氏倏地皱了眉,声音低沉:“你今天就要走?”
养母的震惊与失落格外明显,韩濯缨原本想好的告别的话语一下子忘了大半。她轻轻“嗯”了一声。
“就不再多待两天?”王氏仍蹙着眉。
韩濯缨故作轻松:“不了,反正都是要走的。多待两天,少待两天,也没什么分别。”
“你……”王氏瞬间红了眼眶。良久,她才抿了抿唇,“你别怪娘狠心,怪只怪你不是真正的宋家女儿……”
十四年前,昌安皇帝驾崩,四皇子为了夺位,引北斗教入京,京中大乱。
身怀六甲的王氏在京城广恩寺避难,并在寺庙中生下了次女。当时躲避在寺庙里的,还有不少百姓。其中有一对夫妇姓韩,巧的是韩夫人也在同一日生女。
后来北斗教众被诛,京城恢复平静,广恩寺避难的人们也各自回家。这一切渐渐被王氏尘封在记忆深处。直到数日前,一个叫雁回的小姑娘找上门来,自称是真正的宋家小姐,说当年两家的孩子被调换了。
在看到雁回的第一眼,王氏就确信了这是自己的女儿。两人容貌极为相似,除了母女,再无其他可能。相较之下,濯缨分明更像个外人。然而她当年只生了一个女儿,如果雁回是真的,那濯缨自然就是假的了。
王氏认下了雁回,得知韩家夫妇早已去世,她便决定两个女儿一般教养。反正临西侯府完全可以多养一个女儿。
但雁回并不愿意,表示坚决不和韩濯缨同处一个屋檐下,要王氏在两人之中做一个选择。
王氏选择了亲生女儿。
虽然已经做出决定,可一大早看见来辞行的濯缨,王氏的心还是被刺了一下。
“雁回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小小年纪父母双亡,跟着残疾了的叔叔讨生活。后来叔叔过世,她一个人孤苦无依……”王氏忖度着措辞,缓缓说道,“我已经错过她十四年,不能再让她继续难过。所以你们两个之中,我只能选择她,也必须选择她。”
避开韩濯缨的视线,王氏又补充一句:“缨缨,请你体谅,也不要怪娘。”
对此韩濯缨倒是很能理解,她点了点头:“娘,我明白,我也不怪你。”
对母亲的选择,她并不意外。若是母亲为了她而舍弃亲生女儿,那她才尴尬自责无立足之地。而且她相信,离开临西侯府,她并不是活不下去。
因此,她反过来又安慰了王氏一番。
她这般好说话,王氏心里更加难受。沉默了片刻,王氏才道:“虽然你不能继续待在侯府,可我也不会真的不管你。你和雁回的事情,我已经写信派人告诉了你父亲。想必再过些时日,他就会收到信了。你从小在他身边长大,不如还去投奔他。他定然不会亏待你……”
丈夫临西侯宋毅多年来一直镇守西北边境。十年前,有贼人潜入宋家,意欲掳走长子,却阴差阳错掳走了年仅四岁的濯缨,并将其带至边关,用来要挟临西侯。临西侯救下女儿时,她已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濯缨在边关休养了半年才恢复健康。
临西侯原本打算派人送女儿回京,但一则她当时年少,不宜奔波。二则悉心照顾了半年之后,他对这个女儿也有了极深的感情,想在身边多留一段时日,让其承欢膝下。这一留就是十年。
直到今年年初,在王氏的一再催促下,临西侯也明白女儿年纪渐长,该回京相看人家,这才派人送了她回京。谁想到她才回京数月,就发生了真假女儿一事。
王氏对亲生女儿宋雁回心存愧疚和怜惜,而对当了她十四年女儿的濯缨,同样感情复杂。一个留在府里,一个送到边关。这是她考量再三后作出的两全决定。
韩濯缨笑了一笑,却没有明确应下王氏的建议。她郑重施了一礼:“娘,那我先去啦。你多保重。”
王氏不忍再看她,只轻轻挥了挥手。
韩濯缨迅速转身,唯恐稍迟一些发酸的眼眶就会湿润。——虽然在王氏面前表现得云淡风轻,可她心里并不是真的毫不在意。
再过数月,她就到及笄之龄了。可是一夕之间,爹不是爹,娘不是娘。她在边关时心心念念的家,也再也容不下她。而且她的生身父母都已不在人世。
她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孑然一身。